桑落鹿鸣

【六一匿名捉迷藏】【衡景】 我有相思不可说

齐衡他今年有七十六岁了吧,儿孙满堂,共享天伦,他这一生荣华富贵,有权有势,虽生于那纸醉金迷,金粉堆砌的皇城之中,鲜有人像他那般澄澈通透,当闲人们谈论起他来,往往都是无尽的艳羡,一生无忧,怕是仙人也享受不到的快活平生。

 

 “公子景,后悔吗?”

 

  公子景停在宣纸上的毛笔顿了一下,落下了一个难看的墨点,看似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,他那般了解公子景,怎么不知道,他的心泛起涟漪了呢?

 

  “我......不知道......”公子景怅惘的望着清冷的宫殿,双眸无光,似堕入无尽深渊。

 

  和他说话的是他的一缕仙魂,被他捏成了个灵,唤作神子月,没有实体,,他的出世缘系公子景的心神,孤寂的月下仙人,看似清冷孤傲,不可接近,实则羡极了人间烟火,也期盼有人能与他高谈阔论,抑或闲话家常。

 

  神子月就是公子景,公子景就是神子月,堂堂月尊,竟也会“自言自语”,神子月最为了解这个冰山一般的天神,他的每一寸心思,神子月通通收纳眼底。

 

  “公子景,不要再执拗了,去看看他吧......”

 

  “你的意思是,他要寿终正寝了?”公子景猛然皱眉,拧住了心口的衣襟,刺痛感却如潮水迭起,“呵,人生仅仅几十年光景,本是常事,但有轮回转世......”

 

  “下辈子他就你记得你了,去看看他吧,当是给他最后的救赎。”

 

  公子景虚应一声,转身长袖翩然,洁白如雪的身影在凄清宫殿中缓缓消逝,顾忌与懊悔,牵雷着他的步伐,在降入人间之际,他终是下了恒心。

 

  齐衡,你恨我吗?

 

  五十多年前,公子景也曾来过人间一遭,那时也是厌弃这天上宫阙凄清寒冷,不如人间朴实温暖,便来那烟火人间溜上一遭,也就从那时,遇见了年少意气,翩然俊朗的齐衡。

 

  不过是京都长街上的回眸一瞥,偏偏让那樊楼里贪嘴吃酒的小公爷望见了,原本街上的行人好奇着青天白日的,举着一把油纸伞作甚?直到伞面轻轻抬起,所有人才得以醒悟,这般仙人之姿,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能觊觎的了?怕是多看上几眼都是对仙人的亵渎。

 

  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。曹植的《洛神赋》中极其传神的一句,齐衡认为用在仙人的身上恰好,赏心悦目怕是不亚于那传说中的洛水之神,应该是谁的话本子显了灵,让这粗陋人间诞出绝世仙姿。

 

  齐衡手中的半块糕饼掉到脚下,不为有些吃惊,忙顺着小公爷迟滞的目光看去,仍是来来往往的行人,实在没什么值得赏心悦目,齐衡丢给不为一只钱袋,让他把钱结了,自己匆匆忙忙的跑上街寻人去了。

 

  小公爷自小读圣贤书,知晓天文地理,才学品貌在京中堪称头筹,刚刚弱冠的年纪,京中的女儿们都翘首以待,胆子大的多次向齐衡表露心愿,皆被他寻个由头婉拒了。

 

  齐衡无比确定,方才那个惊艳的小神仙,就是他要找的人。

 

  齐衡沿着小神仙的去路寻找,走了大半条街,也不见人影,又过了几许功夫,在街拐角处闻见嘈杂的争吵声,一位大腹便便的七尺大汉,对着一个白衣公子动手动脚,雪白的纸伞倒在底商,白衣公子左躲右闪,好像是动了怒,拳头攥得紧紧的,倘若这个登徒子再往前一步,他定要他好看。

 

  齐衡一眼便认出那白衣公子是何人,周围的人无一敢上前,那壮汉是出了名的一方恶霸,齐衡只是出来吃点小食,并没有带侍卫过来,他只不过是一个读书人,从不行武莽之事,却又怕小神仙挨了欺负,当即一咬牙,上前拉住小神仙的手,往长街的另一方向疯跑。

 

  等到了人烟稀少出,齐衡气喘吁吁的撒了手,脸色通红,一回头看见小神仙依旧平静,不慌不乱,连衣袖都是工整的,齐衡发觉自己的失态,连忙整顿了仪容。

 

  公子景面色平淡,开口道:“多谢公子解围。”

 

  齐衡涨红了一张白净的脸:“无妨,公子莫要客气,举手之劳罢了,我也是觉得和公子有眼缘,所以才上前搭救......”

 

  公子景周身气质冷淡,清新如莲,好像很不喜欢说话,齐衡陷入了尴尬中,随即鼓足了勇气,自报家门,公子景亦谦逊答复,交换姓名,而齐衡却不知他家住何方,到后来交谈实在无趣,公子景行了揖礼,便独自离开了。

 

  齐衡恨自己拙口笨舌,平时念的书都不知道念到哪儿去了,关键时刻憋不出一句话,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追到的小神仙离开了。

 

  不为好不容易寻到自家公子,见他一脸惘然,忙询问着出了什么事,万一小公爷有什么好歹,齐国公和郡主娘娘肯定要他好看,不过小公爷一直循规蹈矩,从来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,跟不会无端惹麻烦,不为虽然没问出个原由,也没将此事地方在心上。

 

  齐衡回国公府的路上,有一伙匪徒拦住了马车,领头的汉子将齐衡从马车里拽了出来,动作十分粗暴,车夫和不为吓得不知所措,想着要钱的话就给他们息事宁人,可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勒索钱财,而是奔着小公爷来的。

 

  不为的心一紧,小公爷就在他们手上,他要是硬磕不仅不能救回齐衡,自己这条贱命可能都要搭进去。

齐衡被人揪着衣领子,丝毫不怵,犹有风骨,勒索他的汉子就是白天欺辱公子景的人,傍晚前来拦截他的马车,这是让人记恨上了。

 

强匪不知齐衡是皇亲国戚,便对他十分粗暴,自己何时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添堵,简直是折了他的颜面。

 

不为和车夫被强匪的手下压制着,齐衡挨了重重的一巴掌,打得眼冒金星,不知东南西北,娇嫩的小公爷何时受过这种虐待,不为惊叫出声,也是挨了结结实实一记拳头,此时已无计可施,只能任人鱼肉。

 

胶着之时,一袭白衣从天而降,一挥袖便将齐衡从强匪手中夺了回来,一众手下发觉转机,听从领头号令,纷纷朝公子景袭去,齐衡保证自己二十年也为见过如此奇景,一个看起来瘦削文弱的男人,能与一众膀大腰圆的男人对峙,几套行如流水的拳脚,竟将所有狂徒彻底收服,一个个俨然没了方才的锐气,正跪在地上哭爹喊娘,求公子景放过。

 

公子景无心与他们拉锯,一挥手让他们离开了,齐衡一脸崇拜地走到公子景跟前,拍着手叫好,公子景被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,尤其是他那灼灼的目光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

 

夜幕至,虫鸣起,不为催促自家小公爷尽快回府,齐衡回头瞪了他一眼,怎么这么没眼力,眉间两人谈的正在兴头上吗?齐衡让不为和车夫先回去,和母亲报个平安,至于齐衡,自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
 

虽一见钟情于公子景,但操之过急不可,齐衡极力邀请公子景明日去樊楼吃酒,公子景还未尝到人间烟火的滋味,便痛快应答了。

 

樊楼的菜系和滴啊您都是京城一等一的美味,连酒水都是不可多得的佳酿,达官贵人们喜欢云集此地,对于腹有诗书的文人骚客,吟诗对句也是个极佳场所,公子景经齐衡极力介绍,尝了一口玫瑰酥饼,酥香舔软,在凌月宫时,公子景可没尝过如此喜人之美味。

 

“小景你喜欢吃就好,再尝尝这陈年桂花酿,定让你爱不释口!”齐衡说着为公子景斟了一杯,另公子景吃惊的,不是酒水的醇香诱人,而是齐衡亲昵的称呼。

 

公子景发问道:“小公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”

 

齐衡的笑容拧在脸上,心似紧密的鼓点,磕磕绊绊的说道:“觉得与你有缘,便想对你好一些。”

 

朦朦胧胧的一句话,是瞒不住心智灵透的公子景的,凡人们总是这样,轻言许诺,始乱终弃。

 

齐衡是个痴情种,他认定的事,认定的人,就绝对不会有放弃这一说。

 

齐衡是读书人,却不是榆木脑袋,官家少爷有的是解闷取乐的子法,打打马球,亦或是投壶射箭,曲水流觞,皆是雅兴之事,却不失玩乐之趣味,齐衡一得空便约公子景游玩,不过至今齐衡也不知道公子景家住何处,

 

齐衡甚至编排起话本,故事的内容是两个相爱的男子,缠绵悱恻,你侬我侬的爱情故事,他们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,齐衡写完就将它们藏在枕下,除了他谁也不知道,包括公子景。

 

八月十五,仲秋月圆,齐衡约着公子景一同赏月,相坐于樊楼最高处的包厢,小桌上摆着油亮亮,金灿灿的月饼,与天上的月轮光辉有几分相似,只不过俗气了几分。

 

自古诗人词人对月的诠释各有各的见解,齐衡独爱东坡居士的《水调割头》,他一句一句诵读着: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,小景,我亦希望与你如此。”

 

公子景收回遥望的目光,盯向齐衡真诚的眼神:“你的意思是?”

 

“我是说,我喜欢你,我心愿你,从初见时便怀此心事,时至今日,只会沦陷得愈来愈深。”

 

公子景挑起唇畔,无声之中为齐衡的激切浇了一桶冷水:“我们会有结果吗?你是凡人,要娶亲生子,这才是你的一生。”

 

齐衡愈发糊涂,公子景说这话说得没头没脑,语气颇为严肃认真,不像是开玩笑与他,公子景又捏起一块圆满的月饼,对着天空的月轮作比,云淡风轻讲述自己的真实身份,九天之上,月下仙人。

 

齐衡应该早就预料到,他这般出尘清冽之人,绝非俗世浊物,公子景来人间一遭,又是缘何?

 

  公子景早先便预料到自己有一件情事未了,来人间是要填此空阙,助自己修为,他本是对相悦之情没有太大的期待,也不将其珍视,更不会相信自己会沦陷进去。

 

  齐衡向他吐露爱意,相比已经了却此事,过了今日,公子景依旧是那个清冷孤傲的月下仙人。

 

  两人静静的在包厢坐着,没再说一句话,齐衡不明白为什么公子景没给他一个明确的交代,却一直讷塞于口,不敢盘问,赏的月亮不再是月亮,是寒冷的冰山。

 

  齐衡回府时,发现自己的屋子地面上乱糟糟的躺满了纸屑,他拾起一块查看,居然是他写得话本,不为说是郡主娘娘做的,还要找他好好谈吐。

 

  齐衡失去了以往的恭逊,与平宁郡主对话时语气颇为顶撞,郡主愈发暴怒:“元若你就不要再妄想了,我们是体面人家,断断不能允许你行这种荒唐事!申大人家的女儿,我已见过了,贤良淑德,知书达理,这才是你的良配!”

 

  齐衡与平宁郡主大吵一架,誓死不娶申氏女,平宁郡主大怒,将他软禁了起来,齐衡日日念着公子景,只期盼他给自己一个答复,只要得到他的肯定,无论山高路远,粗茶淡饭,齐衡无悔奉陪。

 

齐衡忽然发觉自己的可笑,他可是神仙啊,他区区一介凡夫,怎可与他作配?

 

平宁郡主向来强势,齐国公也要让他三分,比齐衡还要年幼的哥儿连孩子都快有了,申氏是她千挑万选的儿媳,齐衡现在不喜,也只是一时的,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由不得不懂事的小辈擅自做主。

 

深深院宅,能囚禁住齐衡的凡体肉驱,却无法阻碍公子景的前来探看,齐衡整个身形都瘦了一圈,见是公子景来了大喜过望,却被他的话凝在原地。

 

“我此次来,是祝你婚姻欢好,长乐无忧,我,要走了......”

 

 齐衡如闻霹雳,他质问着:“难道,你无心与我?”

 

 公子景摇头:“不,”

 

“那为什么要放弃我?”一滴怨恨在齐衡的眼角坠成银线,不被怜惜滴砸到地面。

 

“因为你是凡人,你有你的一生,孝敬父母,兄友弟恭,娶妻生子,教诲后辈,这是你的一生......”

 

 公子景说着,眼眶湿润了,终究还是没逃的出去吗?

 

年少时的惊艳,便匆匆忙忙的认定为一生,公子景不似他那么冲动,他是千万年的神仙,无数次告诫自己,只是一场梦,梦醒了,我们就回到各自的天地去。

 

公子景心意已决,他不愿齐衡为他舍弃所有,沉重的绝望,笼罩着齐衡单薄的身体,他最后向公子景提出一个请求——请别让我忘记你。

 

公子景答允了他,齐衡像是堕入一场梦境,缥缈缱绻,梦醒之时,国公府这行张灯结彩,放眼皆是喜庆的红,府内上上下下的丫头家丁,各个红光满面,精气神十足,郡主听说儿子松口,开心不已,正忙着给他裁锦缎做婚服呢。

 

齐衡再也没忘过公子景,他的莞尔一笑,他的颦眉淡愁,他的衣袖翩跹......都像篆印一般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,经年不能忘怀,仲秋节时,兀自对饮明月,醉醺醺潦倒在亭台上,仿佛梦见了,那个望见惊鸿的弱冠之年。

 

齐衡的妻子申氏温柔贤良,京中出了名管理有方的大娘子,两人成婚后相敬如宾,恩爱和睦,生有两儿一女,等他们长大一点,能识字读书了,齐衡不辞辛劳地亲身教导,齐国公府的庭院上,鸿雁飞过几个来回,齐衡的后代,也有了后代,偌大的家族绵延兴盛。

 

公子景再也没忘过齐衡,凌月殿哪抵人间温暖?他从始至终都在麻痹自己,告诉自己,是个神仙,孤高冷傲的神仙。

 

如果他真的是这样的本性,神子月根本不会出现,与其说是他的一魂化灵,还不如说是最真实的公子景,拨去虚假外壳的公子景。

 

齐衡弥留之际,仿佛看见了公子景的幻想,洁白如雪,伫立在他的床前,不苟言笑的看着他。

 

齐衡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,如今他已风烛残年,不知哪个时刻就撒手人寰了,他笑道:“小景,是你吗?你来了?”

 

公子景点头,坐在他的窗前,将他的手握在手心,温暖的触感,让齐衡的记忆倒溯,恍惚回到了五十年前。

 

“真好,小景,你没有抹去我的记忆,我一直都记得你,没想到临走前,还能在与你相见......”

 

“莫要说胡话,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......”

 

“咳咳......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最了解,若不是如此,你也不能回来看我吧......”

 

公子景陷入了沉寂,齐衡让他去推开窗子,正好可以看见月亮,今天也是个令人心驰神往的月圆之夜。

 

“小景,你说我们下辈子能在遇见吗?”齐衡气若游丝道。

 

“可能会遇见......”公子景迅速改口道,“我们一定会遇见......”

 

“那样的话,再好不过了,下辈子我一定不顾一切,宁愿抛弃所有,也要与你在一起......就让我自私一世吧......”

 

“好.....都依你......都依你......”公子景不停的点头,明眸坠出乱珠,齐衡的手渐渐无力,最后在微笑中离世。

 

齐衡一生圆满,公子景仍是月下仙。

 

“公子景,后悔吗?”神子月字词发问道。

 

“不悔,我们来世再见。”无论来世是何身份,是何样貌,是否爱他,公子景都愿意抛弃一切的牵绊,与他相伴一生。

 

公子景最后在宣纸上题字:

 

我有相思不可说,素心一片难着墨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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